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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纪事四川人在香港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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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几日,多伦多城里一直刮大风,偶尔飘雪。这在北国之地并不稀罕,有时五月还能见到雪花。昨日天终于晴定了,我出门散步。北国的阳光割眼,让人看着几乎想流泪。天空的颜色对作家的词汇存储量是个考验:到底是瓦蓝,还是湛蓝,还是海蓝?每个词都接近,但每个词都不精准。只有一点是大致可以确定的──那就是没有人会从这样的蓝里联想到死亡。

可是死亡正真真切切地在我们的周围发生。我不忍低头细看脚下,因为土地满目疮痍。新冠肺炎疫情,已经进入第五个月份。我所在的安大略省乃至整个加拿大,还有相邻的美国,还有隔着一个大西洋的欧洲各国,都还没有走过黑暗时期,每天的确诊和死亡人数,依然在持续攀升。

这个四月,赞美之词如刺鲠喉,实在难以出口,时常想起的,却是艾略特《荒原》里的诗句:

Aprilisthecruelestmonth,breedingLilacsoutofthedeadland,mixingMemoryanddesire,stirringDullrootswithspringrain…四月,残忍的春天,死亡的土地上哺育着紫丁香,在尚未消逝的记忆里掺杂着难以满足的欲望,用清新的甘露滋润着麻木不仁,沉睡的草根……──许渊冲译

肺炎席卷全球中国北美都遭殃 

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冠状病毒的图像,是在武汉封城的当日。或许在这之前它也曾在我的视线中一闪而过,但我心不在焉,并没有特别留意。那是一个灰色的圆球,上面长满了红色的嘴,或者是刺,看上去像章鱼,也像是蝎子。我不懂生物学,也从未在显微镜底下观察过微生物,但我当时就认定那些颜色都是科学家套上去的,因为这样邪恶的虫子只配有一种颜色:黑色──那是死亡的颜色。我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反应很奇特,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无论后来我又看见它多少次,我的皮肤总是先于我的感官和脑子,对它生出最直接的恐惧和厌恶。

由于这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对人类生活的大举进犯,我由于这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对人类生活的大举进犯,我在各种程度的出行受限状态里,已经生活了整整三个月。

二○二○年一月二十三日,大年二十九,我从三亚赶回家乡温州,和家人一起过春节。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,是为母亲做九十大寿。由于三亚偏远的地理位置,也由于自己的漫不经心,我没有意识到新冠肺炎疫情已在湖北大爆发,也不知道武汉此时正在经历封城。我在这个错误的时间档口,糊里糊涂地进入了温州。

温州在武汉及周边地区经商从工就学的人数众多,其中有一大批人在武汉封城前后以各种渠道回到老家过春节,导致温州成了全国除湖北所属城镇之外的第二大重疫区,被人们谑称为「湖北省温州市」。在我抵温不久,为了尽快抑制疫情,温州市政府发布了出行限制令,对生活小区进行封闭式管理。

从大年二十九到正月十九,我因疫情困于城内三周。温州虽然是我的故土,但我去国离乡已经三十多年,尽管每年回乡数次,然而每次都是以客人的身份,日常生活都有亲友安排照顾。而疫情之下的封闭式管理意想不到地切断了我在温州的社会关系,我独自一人居住在老城区的「蜗居」里,陷入了为日常生活所需的供应链的担忧之中。我向来生活能力极差,在读书码字之外的世界里是个彻彻底底的「弱智」一族,至此时才深切地意识到:我的「乡人」身份经不得人间烟火的粗浅考验,无论平常如何自诩走南闯北见过世面,一场瘟疫可以瞬间将我推入惶恐无助狼狈不堪的境地之中。

三周之后,我终于离开温州,回到多伦多。在自我规定的两周隔离之后,还没来得及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,北美疫情大爆发。没多久,加拿大政府颁布「社交隔离」(socialdistancing)政策,全国进入除必要服务之外的全面停摆状态。

死亡人数高速攀升人们只得闭门不出

中国疫情的至暗时期刚刚过去,世界进入紧急状态,坏消息接踵而至:义大利告急,紧接着便是西班牙、法国、德国、英国,再接着便是北美的陷落──巴黎和纽约城里住着好几位朋友,他们的平安一直牵挂在我心中;加拿大总理夫人苏菲受到感染,全家老小十七口人进入居家隔离;英国首相强森病情危急,一度进入急救室;全球失业人口呈直线上升,原油期货进入史无前例的负数交易……这三个月里,每一个夜晚临睡之前,我都告诉自己:最坏的已经发生过了,世界已沉在谷底,不可能再坏了。可是第二天醒来,才发现只有更坏,而没有最坏──最坏依旧还行走在途中。

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,将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房,剥夺了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和亲人告别的权利──那是连罪大恶极的死囚都享有的权利,还有他们给父母送终、看儿女长大的机会。它逼着世界进入停摆,然后冷眼相看人类由此陷入的相互指责厮杀、创伤贫穷。

这是我对病毒的公愤──武汉、温州、纽约、巴黎、伦敦、多伦多的愤怒中,也有我的一份。

但我还有私仇,因为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,也夺走了我个人生活中寥寥几样的乐趣。

它夺去了我的手带给我的欢乐。我再也不敢去抚摩新春里长出的第一朵水仙,邻居孩子的脸,街上跑过来闻我裤脚的猫,我钱包里的纸币,甚至我自己家大门上的把手。

它也夺走了我的脚带给我的欢乐。国境关闭,公用设施关闭,剧场电影院关闭,商场关闭……我那双季风一来就渴望行走的脚,再也不能带着我去看望亲友,去寻找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新奇。我的鞋子在柜子里渐渐变黄,发霉。我的机票、戏票、音乐会票子成为几张废纸。

它也夺去了我思想的快乐,在我的脑子和舌头之间步下无数障碍。我在说每一句话之前都战战兢兢,生怕被归在某些骇人的阵容之中,尽管我已三十年不再与人群和口号为伍。一场瘟疫除了撷取性命之外,也制造了多少颗玻璃一样脆弱的心,多少只钢锥一样指向他人的手指,逼着人站在细窄的分界线上,做着非此即彼的艰难抉择。

它还夺走了几个我相交了多年的朋友──我不是说他们的生命,而是说我和他们的友情。假如没有这场瘟疫,我可能永远不知道,他们其实很早就和我走了一条不同的路。假如没有这场瘟疫,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,世界在他们的眼中和在我的眼中,原来是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的版本。我怜悯的,他们诅咒;我尊重的,他们不屑一顾;而他们热衷的,我只能保持沉默。但沉默也是一种冒犯,于是我只能离开,因为我已被他们视为异类。我们从这里分手,也许还会在某一个山重水复的时刻,重逢于某一条弯道上,也许永远不会。这样的生离其实和死别相差不大,我虽然伤心,但也只能接受。道不同不相为谋,古人很早就这样说过。

人与人的信任随着疫情蔓延而减少

最重要的是,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,还夺走了我对世界的信任。它让我提防边界,提防迎面走过的行人,提防天上飞过的鸟,提防脚边走过的动物,提防盘子里的食品,提防扯得很响的嗓门,提防文字,提防数据,甚至提防邻居。前几天我十几年的邻居,一位七十多岁的黑人老太太,给我和先生送来了复活节的蛋糕。我们站在自己的地界里,遥遥地招手,轻声地说话,以防飞沫爆炸。她把装着蛋糕的纸袋放在我们界内的水泥地上,走回她自己的地界,然后示意我们去取,我们只能用嘴型和手势表达着谢意。它们,这些虫子,让我们活在了一个怀疑一切的世界里,我深感羞愧。

这是怎样的一个寒冷荒瘠的冬天啊?我什么也不能做,除了在散步时看见经过的公共汽车,对司机高高地伸出我的拇指以示感谢;或者在超市购物时,对身边那个拿着纸巾一次又一次地给柜台消毒的服务员,说一声「你做的,我真心感恩」。一个手势,一句话,我看见他们疲惫的脸亮了,那一瞬间,我带给自己的快乐,远胜过我带给他们的。当然,我也给需要口罩的朋友送过口罩;给由于疫情取消了演出的剧场,捐献了购票时的金额。

除此之外,我真是百无一用。

我恨自己不是医生,不能冲进急救室亲手参与救治性命;我恨自己不是比尔.盖茨,可以一散千金以缓解失业者的窘急;我恨自己不再年轻,不能加入义工行列,医院的走廊;我什至恨自己不会开车,不能参与志愿送货者的队伍,给供应链出了问题的老人家们,送一顿热饭或一包日用品。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,让我厌恶了自身。过去我引以为傲的一切,比如知识,比如创造力,比如悲悯之心,比如公德,在这个冬天毫无用处。这个冬天我觉得活在世上是个废物。

我顺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一直散步,走到住宅附近的公园,走上一片长着绿草的小坡。坡上有一棵树,开着小小的红花,从树下望天,树的枝干和花蕾硬朗地舒展开来,把蓝天变成一幅线条明晰的剪纸。我仔细观察,才发觉那些星星点点的红并不是花,而是芽叶。我从未见过那样猩红的芽叶。那些芽叶是怀着对冬天何等的愤怒,对春天何等的期盼,才能把自己憋成这样的颜色啊。愤怒和期盼也是一种强盛的生命力,我深感震撼。

不,我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,我至少可以记录下,这个严冬里我所储藏的情绪。我对自己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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